孟琢明德的普遍性——《大学》“明德”思想新探名师工作室

一、明德之政: 早期“明德”的历史特点在先秦思想史上,明德具有悠久的传统。在金文中,已经出现了“明德”:梁其肇帅井(型) 皇祖考,秉明德,虔夙夕。(《梁其钟》)不(丕) 显皇考叀(惠) 叔,穆穆秉元明德,御于厥辟。(《虢叔旅钟》)    不敢弗帅井(型) 祖考,秉明德,恪夙夕。(《钟》)翼受明德,以康奠协朕或(国) 。(《秦公钟》)余小子司(嗣) 朕皇考,肇帅井(型) 先文祖,共(恭) 明德,秉威义(仪) 。(《叔向父禹簋》)周人眼中,明德承自先祖,是一种威仪、勤政、恭恪的政治品德。这一特点与传世文献中的记载是一致的,在《尚书》《左传》《国语》等早期文献中,明德与君道密不可分,它的实质是明德之政。关于早期明德的历史特点,我们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:首先,明德是一种贵族性的政治道德,其行为主体是上古圣王。“克明峻德”(《尚书·尧典》),“舜重之以明德”(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),“美哉禹功,明德远矣”(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),“故有爽德”(《尚书·盘庚》),“自成汤至于帝乙,罔不明德恤祀”(《尚书·多士》),“惟乃丕显考文王,克明德慎罚”(《康诰》),“丕显文武,克慎明德”(《尚书·文侯之命》),“是使之职事于鲁,以昭周公之明德”(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),“单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,可谓不忝前哲矣,膺保明德,以佐王室”(《国语·周语》) ,在早期文献中,承担明德的是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帝乙、文王、武王、周公、成王等先王先圣,形成了先王之道的传承谱系。圣王作为明德的行为主体,既是真实的历史记忆,也是理想的政治构拟,而无论历史也好、想象也好,明德都是贵族性的,与普通民众相隔甚远。既为圣王之德,明德便与国家政教密不可分,它的实质是一种政治道德。无论是“克明俊德,以亲九族”,“克明德慎罚”,还是“明德恤祀”,亲睦宗族、审慎刑罚、虔敬祭祀都是治国理政的基本内容。值得注意的是,所谓“昭明德而惩无礼”(《左传·襄公十九年》) ,君道层面的明德与克己复礼密切相关,它来自礼乐秩序的外在规范。《左传》记载,楚灵王在左史倚相的劝谏下“馈不食,寝不寐数日”,最终“不能自克,以及于难”。孔子评价说: “古也有志,克己复礼,仁也,信善哉”。在这里,“克”是自我约束,“礼”是政治秩序,克己复礼的实质就是回到明德,回归于统治者的政治道德与政治秩序。其次,明德是一种理性化的政治道德,表现为公正、清明的政治秩序。作为政治道德,明德具有理性化的特点,这在明德与昏德的对比中鲜明地体现出来。“昭明德而废幽昏”(《国语·楚语》),“弃高明昭显,而好谗慝暗昧”(《国语·郑语》) ,作为明德的对立面,昏德是一种非理性的、幽暗不明的政治品质,“上下无礼,乱虐并生,由争善也,谓之昏德”(《左传·襄公十三年》) ,它意味着礼法坍塌与政治秩序的颠覆。在先秦文献中,残暴的统治、腐朽的制度与混乱的时代,都与“昏”“昧”“暗”“冒”“乱”的意象密不可分———“桀有昏德,鼎迁于商”(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),“有夏诞厥逸,不肯戚言于民,乃大淫昏,不克终日劝于帝之迪”(《尚书·多方》),“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,昏弃厥肆祀弗答,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”(《尚书·牧誓》) ,夏桀不遵民心,背离天意,商纣废弛祭祀,违戾宗法,他们的昏德最终导致了政权覆灭。在昏德的时代里,充满着冲动、贪欲、任意与癫狂,国家与民众的命运伴随着凶险的偶然。对此,《国语》中有一句精彩的表述,“国之将亡,其君贪冒、辟邪、淫佚、荒怠、粗秽、暴虐; 其政腥臊,馨香不登;其刑矫诬,百姓携贰”(《周语》) 。昏德为先民带来了无尽灾难,亦形成了深刻的历史记忆,他们憎恶非理性的昏德,渴盼着理性、清明、有秩序的明德。最后,实现明德的根本依据来自至高无上的天命,由此形成了明德思想天人合一的基本框架。在人文精神的觉醒中,周人扬弃原始宗教,为上天赋予了义理化内涵。一方面,上天的意志是合乎道德的; 另一方面,上天又是历史的推动者与裁决者。这两方面的精神内涵意味着道德理性与历史理性的同时觉醒,正如刘家和先生所言,“这样两种理性同时觉醒的现象,作为人的崇高理想在上天的投射,实在是中国古代文明史上的灿烂朝霞,光彩夺目”。在这一过程中,明德与天命统一起来,成为必然的轨则与常法。“帝谓文王,予怀明德”(《大雅·皇矣》),“天祚明德,有所底止”(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) ,拟人化的“天”将明德赋予圣王。“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”,“黍稷非馨,明德惟馨”(《左传·僖公五年》) ,和馨香的祭品相比,明德是人神感通的关键。“傲很明德,以乱天常”(《左传·文公十八年》) ,背离明德,也就违背了天命。在建立天命依据的过程中,早期明德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基本框架,这一框架在明德的思想演变中有着根本性的影响。 我们看到,早期明德具有三方面特点: 第一,明德是贵族性的政治道德,它的行为主体是古代圣王;第二,明德是理性化的,与昏德形成鲜明对比;第三,明德以天命为依据,具有天人合一的内在结构。这种以君道为核心的明德,是作为贵族官学的大学之教的精神内核,也是《大学》明德的历史来源与思想突破的起点。二、普遍性的追寻: 明德与儒家的人文重建在早期明德中,《大学》的“在明明德”吸收了哪些思想内涵? 又有着怎样的开拓与新义呢?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,首先要明确《大学》的作者与历史时代。根据传统观点,《大学》为曾子所作。宋代以来,疑古风起,学者开始质疑《大学》与曾子的关系,提出了各种假说,但如深加考察,这些观点都难以确证。梁涛指出: “按照传统的说法,曾子、子思上下相承,属于同一学派,既然《中庸》出于子思,那么,《大学》出于曾子或其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。”王菊英逐一反驳了质疑《大学》为曾子所作的观点,指出“《大学》成书于曾子及其弟子的传统说法颇为有据,值得尊重”。本文认同其说,仍以《大学》为曾子所作。 曾子身处春秋战国之交,那是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,也是一个重整山河的时代。在历史剧变中,先秦儒家积极追寻人文秩序的重建,体现出复古与开新、秩序与平等的统一。就复古而言,儒家面对礼崩乐坏的剧变,基于周礼的人文秩序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; 在战国诸子那里,对天命、道德、人心的怀疑,以各种激烈的方式被提出来了。因此,儒家想要坚守先王之道,就要为传统的人文秩序寻求新的依据,实现儒学义理的深化。就开新而言,儒家推动着平民阶层的崛起与文化权力的下移。“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”,春秋战国之际的社会流动十分剧烈,平民阶级奋力登上历史舞台,争夺着从未触及过的社会权力。在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运动中,孔子“有教无类”的平民教育起到了重要作用。“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万世法”,儒家平民教育的实质,是为每一个匹夫、为那个更为广阔的阶级争取文化权力。 从孔子到曾子,先秦儒家在人文秩序崩坏的残山剩水中,努力建立更为广阔的大地山河。儒家人文重建的实质是对王官之学的扬弃,一面承续先王之道的思想内涵,为之寻求新的依据; 一面将其改造为超阶级、超时代、超身份的普遍文化体系——普遍性是儒家的一贯追求,无论“达道”还是“常道”,都必须为每一个人所能实现。在《论语》中,子贡自得于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的愿景,但孔子却微妙地否定了他,“尧舜其犹病诸”( 《论语·雍也》) 。如果仁道的实现基于博施的外在条件,那就不是一种普遍性的道德。先王之道亦然,如果它仅仅属于贵族,属于那些高贵而特殊的群体,也就必将丧失其生命力,成为一个逐渐枯竭、逐渐远去的愿景与记忆。可以说,曾子所参与的儒家人文重建的核心,正是先王之道的普遍化与平民化,这一特质深刻地体现在《大学》的明德转型中。和早期明德相比,《大学》将贵族化的政治道德改造为普遍化的人伦道德,在行为主体和道德内涵两个层面建立起明德的普遍性。首先,《大学》之明德是普遍性的,它不再是圣王的专属品德,而可以为每一个体所实现。《大学》文本中,明德的行为主体是多样性的,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”,“故君子必慎其独也”,“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”,“为人君,止于仁; 为人臣,止于敬; 为人子,止于孝;为人父,止于慈;与国人交,止于信”,“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,之其所贱恶而辟焉”。既包括了天子、君臣等贵族身份,也包括了人、庶人、国人、君子、小人、父、子等普通身份;特别是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”一语,充分彰显出《大学》明德的普遍性特点; 正如朱子所言,“所谓明德者,又人人之所同得,而非有我之得私也”。 其次,既然明德属于每一个人,其内涵也随之发生转变,由政治道德转型为人伦道德。政治道德与贵族身份互为表里,德以位为必要条件; 人伦道德则不依赖身份基础,可以普遍实现。《大学》三纲八目为一思想整体,三纲的具体内涵在八目中得到展现。如果说亲民对应着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延续了早期大学之教的政治内涵的话; 明德则对应着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,属于人伦道德的范围——“壹是皆以修身为本”,这显然是《大学》思想的重心所在。就平天下的普遍理想而言,亦以人伦道德为基础。《大学》以“絜矩之道”释“平天下”,絜矩之道的实质是恕道,以恕道平天下,既是曾子对孔子思想的继承,亦体现出《大学》以人伦道德统摄政治道德,建立普遍明德的思想诉求。吕大临曰: “盖所谓平者,合内外,通彼我而已。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,天下虽广,出于一理,举斯心以加诸彼,推而放诸四海而准,无往而非斯心也。犹五寸之矩,足以尽天下之方,此絜矩之道也。”准确揭示出“平天下”基于人伦道德的普遍性特点。三、理性凝聚: 明德的实践方式与内在依据早期明德以天命为根本依据,随着战国诸子对传统天命观的质疑,天命已无法支撑明德的必然性了。那么,儒家将什么作为明德的新基础? 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实现明德? 个体性的道德修养如何走向平天下的普遍境界? 这些追问都指向一个关键性的命题: 《大学》建立明德普遍性的根本依据是什么?对这一问题,我们通过传统训诂方法进行探讨,考察“在明”“诚意”与“自明”的语义特点,在字义的隐微之处发掘易为忽略的思想内涵。 “在明”“诚意”“自明”都是明德的实践方式,用理学话语来说,它们是明德之功夫——明德的内在依据充分体现在功夫之中。就历史渊源而言,明德在早期文献中的句法结构分为两种: “克明俊德”( 《尧典》)、“明德慎罚”( 《康诰》)、“明德恤祀”( 《多士》) ,这是动宾; “克慎明德”( 《文侯之命》)、“故有爽德”( 《盘庚》)、“明德远矣”( 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)、“舜重之以明德”( 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) ,这是偏正。前者在《尚书》中居多,后者在《左传》中居多,在由动宾到偏正的发展过程中,明德的用法不断固化。可以说,明德是通过“明”的实践不断凝结而成的,其性质在具体实践方式中得到确认,这也是《大学》以“在明”和“明德”进行搭配的历史来源。此外,曾子之学笃诚刚毅,注重实践,对功夫次第的揭橥是《大学》在先秦儒家文献中最为鲜明的特点。因此,自功夫以见本体,这是理解《大学》明德的重要视角。《大学》阐释史上,“在”的内涵与特点基本被忽略了。什么是“在”? 上古汉语中,“在”绝大多数用为动词,它的语义具有双重内涵: 关系内涵和心理内涵。前者表示居于某种时空,多用于处所语境,是在的常用义;后者表示精神的专注凝聚,多用于心理语境,是在的罕用义;在客观存在与主观聚焦之间,有着内在的隐喻关联。《尔雅》: “在,察也。”指精神之专注密察;《左传·成公二年》: “师之耳目,在吾旗鼓,进退从之。”谓士卒之耳目专注于将帅之旗鼓。在现代汉语中,“在于”为关系内涵,“在乎”为心理内涵——你在乎一人一事,即将心思关注、集中于此。“在”与存、念诸字互训互证,《说文》: “在,存也。”《大戴礼·曾子立事》: “存往者,在来者。”存有安放于某处之义,即关系内涵; 亦有存养、存问之义,即心理内涵。《孟子·离娄下》: “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也。君子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。”赵注: “存,在也。君子之在心者,仁与礼也。”存心为精神之专注凝聚,正是“在”的心理特点。《大禹谟》: “念兹在兹”,念、在同义,《说文》: “念,常思也”,亦是一种精神的专注状态。 在《大学》中,“在”的双重内涵呈现出微妙蕴藉的义理话语。将“在”与动宾短语结合,是《大学》的特殊现象。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,“致知在格物”“修身在正其心”“齐其家在修其身”“治国在齐其家”“平天下在治其国”。“在”统摄三纲八目,形成了连贯有序的次第。自关系内涵而言,后者是前者的基本内容或实现前提; 自心理内涵而言,三纲八目皆需要道德主体的精神贯注与积极存养。在《大学》对正心的讨论中,亦以“在”为基本方式。“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,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”《集注》: “心有不存,则无以检其身,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,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。”心之所“在”,既是思想的关涉之地,更是主体的存养省察之处,这种敬慎省察的修养方式充分体现出“在”的功夫特点。自心理内涵而言,“在”是精神的专注与凝聚,它与“明”密切相关,具有理性化的特点。因此,我们把“在/在明”界定为“理性凝聚”,这是一种高度的道德自觉与心理自律,它是《大学》明德基本的实践方式。根据古本《大学》,“诚意”为八目之枢纽,作为最关键的道德功夫,它统摄了明明德、亲民与止于至善。正因如此,朱子才会拆散诚意章而分别前置。我们认为,诚意的实质也是理性凝聚,诚意对三纲的统摄与“在”对三纲的统摄,是《大学》功夫的共同特点。在训诂传统中,“在”与“诚”具有共同的语义内涵。《说文》: “诚,信也。”诚古通作成,从丁得声,甲骨文、金文中“丁”作,以充实凝聚之象表丁实之义。《说文》: “丁,夏时万物皆丁实。”《说文》: “成,就也。”就与集、聚诸字同源,《小雅·小旻》“是用不集”,《韩诗》作“不就”。《读书杂志》: “保就,犹言保聚,聚、就一声之转。《逸周书·谥法篇》曰: ‘就,会也。’是就有聚会之义。”《广雅·释诂》: “集,就也。”王念孙《疏证》: “就、集一声之转,皆谓成就也。”“成”是一种因聚集而充实的外在状态,“诚”是一种因专注而充实的精神状态,“诚者,实也”,它与“在”都有凝聚、专注的心理内涵。根据古本《大学》,诚意包括了至诚无伪、至诚不息、至诚感通等内涵,这种理性凝聚的功夫人皆可明、人皆可为、人皆可感,因而是普遍性的。《大学》继承了早期明德的理性特点,通过“在”与“诚”的功夫方式,在理性世界中建立起明德的普遍性的基本依据——毫无疑问,这一世界是内在性的,它和以周礼作为道德的外在性依据的传统之间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除此之外,“自明”也体现出明德的内在依据。自明是《大学》对先王明德的新诠,“《康诰》曰: ‘克明德。’《太甲》曰: ‘顾諟天之明命。’《帝典》曰: ‘克明峻德。’皆自明也。”郑注: “皆自明明德也。”《集注》: “皆言自明己德之意。”根据《尚书》学传统,圣王明德的内涵是具体的政教措施,《孔传》以“明俊德之士任用之”“敬奉天命,以承顺天地”“显用俊德,慎去刑罚”解释《康诰》《太甲》《尧典》之语。而在《大学》阐释中,一切政教的根本都在“自明己德”——发掘明德主体的生命内在。值得注意的是,“自”有自己之义,亦有表示来源的起始之义。《说文》: “皇,大也。从自王,自,始也。自读若鼻,今俗以始生子为鼻子。”在古文字中,自取象于鼻,据匍匐之形言之,鼻为身体之始,故《方言》曰: “鼻,始也。”《中庸》: “知风之自,知微至显。”郑注: “自谓所从来也。”《韩非子·心度》: “故法者,王之本也; 刑者,爱之自也。”陈奇猷《集释》: “自、本、首,义均同。”自是来源、本始之处,在中国哲学中,心物存在的依据往往通过溯本的方式得以确认。因此,自明既是以“自”为“明”的行为主体,亦具有以“自”为“明”的本源性依据的内涵;这种“以自为始”的语义特点和阐释向度,贯穿于先秦思想一系列的重要表述,与《老子》中的“百姓皆谓我自然”,《庄子》中的“莫之为而常自然”( 《缮性》),“使其自己也,咸其自取”( 《齐物论》),《中庸》中的“诚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”,皆可互为参照。通过训诂,“自明”亦呈现出内在化特点,明德的基础建立在主体的精神内部,建立在普遍的人心之中。四、明德与心性: 《大学》与儒家性善论的开启《大学》为普遍性的明德建立内在依据,这样的“明德”是否等于人之善性? 这是《大学》阐释史上的关键问题。朱子奠定了明德的性理化阐释方向,将明德释为性德,形成了影响深远的理学范式。而邹晓东则在《〈大学〉明德并非〈中庸〉之性》一文中,彻底否认明德与心性的关联,指出“由于《大学》对人事人为的‘教—学’充满乐观,它没有动力将有差等的‘天资—禀赋’概念改造为人皆有之的‘天命之性’。”我们认为,就思想本身而言,《大学》确未将明德与心性直接关联,建立明确的性善论。但就思想史轨迹而言,明德与性善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。在明德走向普遍的过程中,有两个关键性问题尚未解答: 其一,如何重构明德与天命的关系? 其二,如何沟通圣王之德与普通个体的关联? 这两个问题由作为曾子后学的思孟学派所解决,其解决方式均与性善论密不可分。 首先,先秦儒家重构了明德的天人合一框架。在明德转型的视野中,重新审视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的关系,会更深切地理解“天命之谓性”的思想史意义。一方面,《大学》建立明德的内在依据,已具备了一种呼之欲出的心性论倾向,但并未说透。《中庸》开宗明义,斩钉截铁地建立起道德的心性基础。一方面,早期明德的天人合一是特殊性的,统治者通过“明德恤祀”,与上天建立私密化的关联; 平民若与上天沟通,则被视为淫祀,需要加以“绝地天通”的规范。因此,在普遍层面重构明德的人天关系,实面临着双重挑战——既要打破贵族政教的垄断,又要避免宗教的混沌与迷狂。这一问题如何解决? 《大学》剥离了早期贵族明德的天命基础,全篇除“顾諟天之明命”之外,再无言天之处; 对“天之明命”也进行了“自明”的重新阐释。到了《中庸》,更将“天”彻底地义理化,建立起普遍性明德的天命基础。在“天命之谓性”的框架中,《中庸》对“天”进行了心性化、本体化的阐释——就心性化而言,“天”不再为王者所垄断,而是与每个具体的人建立起本质性关联; 就本体化而言,“诚者,天之道也,诚之者,人之道也”,前者是天,是本体,后者是人,是功夫,在“本体—功夫”的框架中重新构建起天人关系——二者都是对早期明德人天关系的本质突破。其次,先秦儒家对圣王之德进行了人伦化阐释,在这一过程中,大舜因其独特的艰难出身,格外为先秦儒家青睐。曾子已揭橥了舜的匹夫身份,舜以仁德富有天下,而非高贵的出身,“昔者,舜匹夫也。土地之厚,则得而有之; 人徒之众,则得而使之,舜唯以得之也,是故君子将说富贵,必勉于仁也。”( 《大戴礼记·曾子制言》) 到了孟子,更将这一思路发挥得淋漓尽致,以性善论为基础,充分阐释了凡圣之间的异同关系。“舜,人也,我亦人也”,圣王与我们同具此心,同样生活在平凡尘世之中,这是凡圣之同。“圣人,人伦之至也”,圣王和我们的区别在于“尽性”,“舜之居深山之中,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。及其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也。”( 《孟子·尽心上》) 他们具有沛然不息的道德突破力,彻底实现着人之善性,这是凡圣之异。通过孟子的阐释,圣王之道在普遍性的明德中得到安放,明德的传统与新义之间再无矛盾。 在这两个问题的解答中,我们看到了两个不同层次上的传统的作用力。作为旧传统,早期明德发生了本质转变,但它始终制约着《大学》明德的思想框架,天命与明德、圣王与凡庶的统一关系是必须回应的思想命题。先秦儒家通过不断地重构与新诠,重新弥合了“天与人”“圣与凡”之间的统一性,才算彻底完成了明德的普遍性转型。在转型过程中,《大学》更奠定了新的思想传统,在明德与性善论及相关命题之间,形成了清晰有序的内在理路。可以说,《大学》明德开启了先秦儒家的性善论传统,它们之间具有必然的统一关系。朱子以性德释明德,是对这一传统的深切体认与贯通诠解,邹晓东的观点是不可取的。五、由君德到人德: 明德与《大学》的整体旨趣《大学》奠定了明德的转型方向,在功夫中建立普遍性的内在依据,开启了思孟学派的性善论传统,在由君德走向人德的历史过程中,曾子迈出了重要的坚实一步。明德转型体现出内在的平等精神,这一精神承自孔子的平民教育,贯穿于《大学》全篇。以“亲民”为例,它是传统“亲亲之道”的拓展。“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,故封建亲戚,以蕃屏周”(《左传·僖公二十四年》) ,亲亲之道建立在血缘基础上,与“父子相隐”相似,是宗法社会中贵族化的政治伦理。由亲亲到亲民,对贵族的亲爱之情拓展到广大民众,阶级狭隘走向了政治关怀的普遍化,亦体现出《大学》的平等精神。 这一精神为我们理解《大学》的整体旨趣提供了重要启示。在学术史上,对《大学》性质的探讨分为两类: 其一,以《大学》为政治文本,记载先王政教传统。如郑玄《三礼目录》: “名曰《大学》者,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。”陈长方《帝学论》:“《礼记》《大学》一篇为帝王学问之宗。”真德秀《大学衍义序》: “为人君而不知《大学》,无以清出治之源。为人臣而不知大学,无以尽正君之法。……然后知此书所陈,实百圣传心之要典,而非孔氏之私言也。……《大学》一书,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也。”其二,以《大学》为道德文本,记载儒门修身法则。如《二程遗书》: “修身当学《大学》之序,《大学》,圣人之完书也。”胡宏《题大学》: “《大学》一书,孔氏之门,指学道之正路也。”朱熹《大学章句序》: “《大学》之书,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。”王夫之《四书笺解》: “大学一书,本以言学,凡所言者,皆立教之法,为学之方。” 这两种理解方式,体现出《大学》因历史转型而呈现出的不同特点。和明德转型一样,《大学》也是先秦儒家人文重建的产物。周代具有悠久的大学传统,早期明德是大学教育的精神内核。“西周大学是贵族成员集会、行礼、作乐、聚餐、习射的场所,因此,贵族子弟要学习成人的社会方式和必要的知识、技能,这里是最好的实习地方。当时贵族生活中必要的知识和技能,有所谓‘六艺’: 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”这一传统是《大学》的文化渊源,《大学》广泛引经,包含丰富的政教内容,都体现出贵族文化的鲜明烙印。在继承同时,《大学》前所未有地发展了传统,以明德的普遍性为核心,吸收周代大学塑造全面人格的教育格局以及治国、平天下的责任,建立起人伦修身的新体系——前人以《大学》为政治文本,是基于传统;以《大学》为道德文本,是立足新变。我们认为,《大学》的旨趣恰恰体现在温故而知新式的传统转型之中,曾子将先王的政教传统拓展为普遍性的人伦价值,将贵族的大学之教改造为平民的《大学》之道;在这一过程中,《大学》展现出建立普遍、追寻平等的人文精神,这一精神“百世而不易”,具有永恒的历史价值。

一、明德之政: 早期“明德”的历史特点

在先秦思想史上,明德具有悠久的传统。在金文中,已经出现了“明德”:

梁其肇帅井(型) 皇祖考,秉明德,虔夙夕。(《梁其钟》)

不(丕) 显皇考叀(惠) 叔,穆穆秉元明德,御于厥辟。(《虢叔旅钟》)

不敢弗帅井(型) 祖考,秉明德,恪夙夕。(《钟》)

翼受明德,以康奠协朕或(国) 。(《秦公钟》)

余小子司(嗣) 朕皇考,肇帅井(型) 先文祖,共(恭) 明德,秉威义(仪) 。(《叔向父禹簋》)

周人眼中,明德承自先祖,是一种威仪、勤政、恭恪的政治品德。这一特点与传世文献中的记载是一致的,在《尚书》《左传》《国语》等早期文献中,明德与君道密不可分,它的实质是明德之政。关于早期明德的历史特点,我们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:

首先,明德是一种贵族性的政治道德,其行为主体是上古圣王。“克明峻德”(《尚书·尧典》),“舜重之以明德”(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),“美哉禹功,明德远矣”(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),“故有爽德”(《尚书·盘庚》),“自成汤至于帝乙,罔不明德恤祀”(《尚书·多士》),“惟乃丕显考文王,克明德慎罚”(《康诰》),“丕显文武,克慎明德”(《尚书·文侯之命》),“是使之职事于鲁,以昭周公之明德”(《左传·定公四年》),“单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,可谓不忝前哲矣,膺保明德,以佐王室”(《国语·周语》) ,在早期文献中,承担明德的是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帝乙、文王、武王、周公、成王等先王先圣,形成了先王之道的传承谱系。圣王作为明德的行为主体,既是真实的历史记忆,也是理想的政治构拟,而无论历史也好、想象也好,明德都是贵族性的,与普通民众相隔甚远。既为圣王之德,明德便与国家政教密不可分,它的实质是一种政治道德。无论是“克明俊德,以亲九族”,“克明德慎罚”,还是“明德恤祀”,亲睦宗族、审慎刑罚、虔敬祭祀都是治国理政的基本内容。值得注意的是,所谓“昭明德而惩无礼”(《左传·襄公十九年》) ,君道层面的明德与克己复礼密切相关,它来自礼乐秩序的外在规范。《左传》记载,楚灵王在左史倚相的劝谏下“馈不食,寝不寐数日”,最终“不能自克,以及于难”。孔子评价说: “古也有志,克己复礼,仁也,信善哉”。在这里,“克”是自我约束,“礼”是政治秩序,克己复礼的实质就是回到明德,回归于统治者的政治道德与政治秩序。

其次,明德是一种理性化的政治道德,表现为公正、清明的政治秩序。作为政治道德,明德具有理性化的特点,这在明德与昏德的对比中鲜明地体现出来。“昭明德而废幽昏”(《国语·楚语》),“弃高明昭显,而好谗慝暗昧”(《国语·郑语》) ,作为明德的对立面,昏德是一种非理性的、幽暗不明的政治品质,“上下无礼,乱虐并生,由争善也,谓之昏德”(《左传·襄公十三年》) ,它意味着礼法坍塌与政治秩序的颠覆。在先秦文献中,残暴的统治、腐朽的制度与混乱的时代,都与“昏”“昧”“暗”“冒”“乱”的意象密不可分———“桀有昏德,鼎迁于商”(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),“有夏诞厥逸,不肯戚言于民,乃大淫昏,不克终日劝于帝之迪”(《尚书·多方》),“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,昏弃厥肆祀弗答,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”(《尚书·牧誓》) ,夏桀不遵民心,背离天意,商纣废弛祭祀,违戾宗法,他们的昏德最终导致了政权覆灭。在昏德的时代里,充满着冲动、贪欲、任意与癫狂,国家与民众的命运伴随着凶险的偶然。对此,《国语》中有一句精彩的表述,“国之将亡,其君贪冒、辟邪、淫佚、荒怠、粗秽、暴虐; 其政腥臊,馨香不登;其刑矫诬,百姓携贰”(《周语》) 。昏德为先民带来了无尽灾难,亦形成了深刻的历史记忆,他们憎恶非理性的昏德,渴盼着理性、清明、有秩序的明德。

最后,实现明德的根本依据来自至高无上的天命,由此形成了明德思想天人合一的基本框架。在人文精神的觉醒中,周人扬弃原始宗教,为上天赋予了义理化内涵。一方面,上天的意志是合乎道德的; 另一方面,上天又是历史的推动者与裁决者。这两方面的精神内涵意味着道德理性与历史理性的同时觉醒,正如刘家和先生所言,“这样两种理性同时觉醒的现象,作为人的崇高理想在上天的投射,实在是中国古代文明史上的灿烂朝霞,光彩夺目”。在这一过程中,明德与天命统一起来,成为必然的轨则与常法。“帝谓文王,予怀明德”(《大雅·皇矣》),“天祚明德,有所底止”(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) ,拟人化的“天”将明德赋予圣王。“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”,“黍稷非馨,明德惟馨”(《左传·僖公五年》) ,和馨香的祭品相比,明德是人神感通的关键。“傲很明德,以乱天常”(《左传·文公十八年》) ,背离明德,也就违背了天命。在建立天命依据的过程中,早期明德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基本框架,这一框架在明德的思想演变中有着根本性的影响。

我们看到,早期明德具有三方面特点: 第一,明德是贵族性的政治道德,它的行为主体是古代圣王;第二,明德是理性化的,与昏德形成鲜明对比;第三,明德以天命为依据,具有天人合一的内在结构。这种以君道为核心的明德,是作为贵族官学的大学之教的精神内核,也是《大学》明德的历史来源与思想突破的起点。

二、普遍性的追寻: 明德与儒家的人文重建

在早期明德中,《大学》的“在明明德”吸收了哪些思想内涵? 又有着怎样的开拓与新义呢?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,首先要明确《大学》的作者与历史时代。根据传统观点,《大学》为曾子所作。宋代以来,疑古风起,学者开始质疑《大学》与曾子的关系,提出了各种假说,但如深加考察,这些观点都难以确证。梁涛指出: “按照传统的说法,曾子、子思上下相承,属于同一学派,既然《中庸》出于子思,那么,《大学》出于曾子或其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。”王菊英逐一反驳了质疑《大学》为曾子所作的观点,指出“《大学》成书于曾子及其弟子的传统说法颇为有据,值得尊重”。本文认同其说,仍以《大学》为曾子所作。

曾子身处春秋战国之交,那是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,也是一个重整山河的时代。在历史剧变中,先秦儒家积极追寻人文秩序的重建,体现出复古与开新、秩序与平等的统一。就复古而言,儒家面对礼崩乐坏的剧变,基于周礼的人文秩序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; 在战国诸子那里,对天命、道德、人心的怀疑,以各种激烈的方式被提出来了。因此,儒家想要坚守先王之道,就要为传统的人文秩序寻求新的依据,实现儒学义理的深化。就开新而言,儒家推动着平民阶层的崛起与文化权力的下移。“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”,春秋战国之际的社会流动十分剧烈,平民阶级奋力登上历史舞台,争夺着从未触及过的社会权力。在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运动中,孔子“有教无类”的平民教育起到了重要作用。“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万世法”,儒家平民教育的实质,是为每一个匹夫、为那个更为广阔的阶级争取文化权力。

从孔子到曾子,先秦儒家在人文秩序崩坏的残山剩水中,努力建立更为广阔的大地山河。儒家人文重建的实质是对王官之学的扬弃,一面承续先王之道的思想内涵,为之寻求新的依据; 一面将其改造为超阶级、超时代、超身份的普遍文化体系——普遍性是儒家的一贯追求,无论“达道”还是“常道”,都必须为每一个人所能实现。在《论语》中,子贡自得于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的愿景,但孔子却微妙地否定了他,“尧舜其犹病诸”( 《论语·雍也》) 。如果仁道的实现基于博施的外在条件,那就不是一种普遍性的道德。先王之道亦然,如果它仅仅属于贵族,属于那些高贵而特殊的群体,也就必将丧失其生命力,成为一个逐渐枯竭、逐渐远去的愿景与记忆。可以说,曾子所参与的儒家人文重建的核心,正是先王之道的普遍化与平民化,这一特质深刻地体现在《大学》的明德转型中。和早期明德相比,《大学》将贵族化的政治道德改造为普遍化的人伦道德,在行为主体和道德内涵两个层面建立起明德的普遍性。

首先,《大学》之明德是普遍性的,它不再是圣王的专属品德,而可以为每一个体所实现。《大学》文本中,明德的行为主体是多样性的,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”,“故君子必慎其独也”,“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”,“为人君,止于仁; 为人臣,止于敬; 为人子,止于孝;为人父,止于慈;与国人交,止于信”,“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,之其所贱恶而辟焉”。既包括了天子、君臣等贵族身份,也包括了人、庶人、国人、君子、小人、父、子等普通身份;特别是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”一语,充分彰显出《大学》明德的普遍性特点; 正如朱子所言,“所谓明德者,又人人之所同得,而非有我之得私也”。

其次,既然明德属于每一个人,其内涵也随之发生转变,由政治道德转型为人伦道德。政治道德与贵族身份互为表里,德以位为必要条件; 人伦道德则不依赖身份基础,可以普遍实现。《大学》三纲八目为一思想整体,三纲的具体内涵在八目中得到展现。如果说亲民对应着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延续了早期大学之教的政治内涵的话; 明德则对应着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,属于人伦道德的范围——“壹是皆以修身为本”,这显然是《大学》思想的重心所在。就平天下的普遍理想而言,亦以人伦道德为基础。《大学》以“絜矩之道”释“平天下”,絜矩之道的实质是恕道,以恕道平天下,既是曾子对孔子思想的继承,亦体现出《大学》以人伦道德统摄政治道德,建立普遍明德的思想诉求。吕大临曰: “盖所谓平者,合内外,通彼我而已。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,天下虽广,出于一理,举斯心以加诸彼,推而放诸四海而准,无往而非斯心也。犹五寸之矩,足以尽天下之方,此絜矩之道也。”准确揭示出“平天下”基于人伦道德的普遍性特点。

三、理性凝聚: 明德的实践方式与内在依据

早期明德以天命为根本依据,随着战国诸子对传统天命观的质疑,天命已无法支撑明德的必然性了。那么,儒家将什么作为明德的新基础? 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实现明德? 个体性的道德修养如何走向平天下的普遍境界? 这些追问都指向一个关键性的命题: 《大学》建立明德普遍性的根本依据是什么?对这一问题,我们通过传统训诂方法进行探讨,考察“在明”“诚意”与“自明”的语义特点,在字义的隐微之处发掘易为忽略的思想内涵。

“在明”“诚意”“自明”都是明德的实践方式,用理学话语来说,它们是明德之功夫——明德的内在依据充分体现在功夫之中。就历史渊源而言,明德在早期文献中的句法结构分为两种: “克明俊德”( 《尧典》)、“明德慎罚”( 《康诰》)、“明德恤祀”( 《多士》) ,这是动宾; “克慎明德”( 《文侯之命》)、“故有爽德”( 《盘庚》)、“明德远矣”( 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)、“舜重之以明德”( 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) ,这是偏正。前者在《尚书》中居多,后者在《左传》中居多,在由动宾到偏正的发展过程中,明德的用法不断固化。可以说,明德是通过“明”的实践不断凝结而成的,其性质在具体实践方式中得到确认,这也是《大学》以“在明”和“明德”进行搭配的历史来源。此外,曾子之学笃诚刚毅,注重实践,对功夫次第的揭橥是《大学》在先秦儒家文献中最为鲜明的特点。因此,自功夫以见本体,这是理解《大学》明德的重要视角。

《大学》阐释史上,“在”的内涵与特点基本被忽略了。什么是“在”? 上古汉语中,“在”绝大多数用为动词,它的语义具有双重内涵: 关系内涵和心理内涵。前者表示居于某种时空,多用于处所语境,是在的常用义;后者表示精神的专注凝聚,多用于心理语境,是在的罕用义;在客观存在与主观聚焦之间,有着内在的隐喻关联。《尔雅》: “在,察也。”指精神之专注密察;《左传·成公二年》: “师之耳目,在吾旗鼓,进退从之。”谓士卒之耳目专注于将帅之旗鼓。在现代汉语中,“在于”为关系内涵,“在乎”为心理内涵——你在乎一人一事,即将心思关注、集中于此。“在”与存、念诸字互训互证,《说文》: “在,存也。”《大戴礼·曾子立事》: “存往者,在来者。”存有安放于某处之义,即关系内涵; 亦有存养、存问之义,即心理内涵。《孟子·离娄下》: “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也。君子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。”赵注: “存,在也。君子之在心者,仁与礼也。”存心为精神之专注凝聚,正是“在”的心理特点。《大禹谟》: “念兹在兹”,念、在同义,《说文》: “念,常思也”,亦是一种精神的专注状态。

在《大学》中,“在”的双重内涵呈现出微妙蕴藉的义理话语。将“在”与动宾短语结合,是《大学》的特殊现象。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,“致知在格物”“修身在正其心”“齐其家在修其身”“治国在齐其家”“平天下在治其国”。“在”统摄三纲八目,形成了连贯有序的次第。自关系内涵而言,后者是前者的基本内容或实现前提; 自心理内涵而言,三纲八目皆需要道德主体的精神贯注与积极存养。在《大学》对正心的讨论中,亦以“在”为基本方式。“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,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”《集注》: “心有不存,则无以检其身,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,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。”心之所“在”,既是思想的关涉之地,更是主体的存养省察之处,这种敬慎省察的修养方式充分体现出“在”的功夫特点。

自心理内涵而言,“在”是精神的专注与凝聚,它与“明”密切相关,具有理性化的特点。因此,我们把“在/在明”界定为“理性凝聚”,这是一种高度的道德自觉与心理自律,它是《大学》明德基本的实践方式。根据古本《大学》,“诚意”为八目之枢纽,作为最关键的道德功夫,它统摄了明明德、亲民与止于至善。正因如此,朱子才会拆散诚意章而分别前置。我们认为,诚意的实质也是理性凝聚,诚意对三纲的统摄与“在”对三纲的统摄,是《大学》功夫的共同特点。在训诂传统中,“在”与“诚”具有共同的语义内涵。《说文》: “诚,信也。”诚古通作成,从丁得声,甲骨文、金文中“丁”作,以充实凝聚之象表丁实之义。《说文》: “丁,夏时万物皆丁实。”《说文》: “成,就也。”就与集、聚诸字同源,《小雅·小旻》“是用不集”,《韩诗》作“不就”。《读书杂志》: “保就,犹言保聚,聚、就一声之转。《逸周书·谥法篇》曰: ‘就,会也。’是就有聚会之义。”《广雅·释诂》: “集,就也。”王念孙《疏证》: “就、集一声之转,皆谓成就也。”“成”是一种因聚集而充实的外在状态,“诚”是一种因专注而充实的精神状态,“诚者,实也”,它与“在”都有凝聚、专注的心理内涵。根据古本《大学》,诚意包括了至诚无伪、至诚不息、至诚感通等内涵,这种理性凝聚的功夫人皆可明、人皆可为、人皆可感,因而是普遍性的。《大学》继承了早期明德的理性特点,通过“在”与“诚”的功夫方式,在理性世界中建立起明德的普遍性的基本依据——毫无疑问,这一世界是内在性的,它和以周礼作为道德的外在性依据的传统之间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除此之外,“自明”也体现出明德的内在依据。自明是《大学》对先王明德的新诠,“《康诰》曰: ‘克明德。’《太甲》曰: ‘顾諟天之明命。’《帝典》曰: ‘克明峻德。’皆自明也。”郑注: “皆自明明德也。”《集注》: “皆言自明己德之意。”根据《尚书》学传统,圣王明德的内涵是具体的政教措施,《孔传》以“明俊德之士任用之”“敬奉天命,以承顺天地”“显用俊德,慎去刑罚”解释《康诰》《太甲》《尧典》之语。而在《大学》阐释中,一切政教的根本都在“自明己德”——发掘明德主体的生命内在。值得注意的是,“自”有自己之义,亦有表示来源的起始之义。《说文》: “皇,大也。从自王,自,始也。自读若鼻,今俗以始生子为鼻子。”在古文字中,自取象于鼻,据匍匐之形言之,鼻为身体之始,故《方言》曰: “鼻,始也。”《中庸》: “知风之自,知微至显。”郑注: “自谓所从来也。”《韩非子·心度》: “故法者,王之本也; 刑者,爱之自也。”陈奇猷《集释》: “自、本、首,义均同。”自是来源、本始之处,在中国哲学中,心物存在的依据往往通过溯本的方式得以确认。因此,自明既是以“自”为“明”的行为主体,亦具有以“自”为“明”的本源性依据的内涵;这种“以自为始”的语义特点和阐释向度,贯穿于先秦思想一系列的重要表述,与《老子》中的“百姓皆谓我自然”,《庄子》中的“莫之为而常自然”( 《缮性》),“使其自己也,咸其自取”( 《齐物论》),《中庸》中的“诚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”,皆可互为参照。通过训诂,“自明”亦呈现出内在化特点,明德的基础建立在主体的精神内部,建立在普遍的人心之中。

四、明德与心性: 《大学》与儒家性善论的开启

《大学》为普遍性的明德建立内在依据,这样的“明德”是否等于人之善性? 这是《大学》阐释史上的关键问题。朱子奠定了明德的性理化阐释方向,将明德释为性德,形成了影响深远的理学范式。而邹晓东则在《〈大学〉明德并非〈中庸〉之性》一文中,彻底否认明德与心性的关联,指出“由于《大学》对人事人为的‘教—学’充满乐观,它没有动力将有差等的‘天资—禀赋’概念改造为人皆有之的‘天命之性’。”我们认为,就思想本身而言,《大学》确未将明德与心性直接关联,建立明确的性善论。但就思想史轨迹而言,明德与性善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。在明德走向普遍的过程中,有两个关键性问题尚未解答: 其一,如何重构明德与天命的关系? 其二,如何沟通圣王之德与普通个体的关联? 这两个问题由作为曾子后学的思孟学派所解决,其解决方式均与性善论密不可分。

首先,先秦儒家重构了明德的天人合一框架。在明德转型的视野中,重新审视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的关系,会更深切地理解“天命之谓性”的思想史意义。一方面,《大学》建立明德的内在依据,已具备了一种呼之欲出的心性论倾向,但并未说透。《中庸》开宗明义,斩钉截铁地建立起道德的心性基础。一方面,早期明德的天人合一是特殊性的,统治者通过“明德恤祀”,与上天建立私密化的关联; 平民若与上天沟通,则被视为淫祀,需要加以“绝地天通”的规范。因此,在普遍层面重构明德的人天关系,实面临着双重挑战——既要打破贵族政教的垄断,又要避免宗教的混沌与迷狂。这一问题如何解决? 《大学》剥离了早期贵族明德的天命基础,全篇除“顾諟天之明命”之外,再无言天之处; 对“天之明命”也进行了“自明”的重新阐释。到了《中庸》,更将“天”彻底地义理化,建立起普遍性明德的天命基础。在“天命之谓性”的框架中,《中庸》对“天”进行了心性化、本体化的阐释——就心性化而言,“天”不再为王者所垄断,而是与每个具体的人建立起本质性关联; 就本体化而言,“诚者,天之道也,诚之者,人之道也”,前者是天,是本体,后者是人,是功夫,在“本体—功夫”的框架中重新构建起天人关系——二者都是对早期明德人天关系的本质突破。

其次,先秦儒家对圣王之德进行了人伦化阐释,在这一过程中,大舜因其独特的艰难出身,格外为先秦儒家青睐。曾子已揭橥了舜的匹夫身份,舜以仁德富有天下,而非高贵的出身,“昔者,舜匹夫也。土地之厚,则得而有之; 人徒之众,则得而使之,舜唯以得之也,是故君子将说富贵,必勉于仁也。”( 《大戴礼记·曾子制言》) 到了孟子,更将这一思路发挥得淋漓尽致,以性善论为基础,充分阐释了凡圣之间的异同关系。“舜,人也,我亦人也”,圣王与我们同具此心,同样生活在平凡尘世之中,这是凡圣之同。“圣人,人伦之至也”,圣王和我们的区别在于“尽性”,“舜之居深山之中,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。及其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也。”( 《孟子·尽心上》) 他们具有沛然不息的道德突破力,彻底实现着人之善性,这是凡圣之异。通过孟子的阐释,圣王之道在普遍性的明德中得到安放,明德的传统与新义之间再无矛盾。

在这两个问题的解答中,我们看到了两个不同层次上的传统的作用力。作为旧传统,早期明德发生了本质转变,但它始终制约着《大学》明德的思想框架,天命与明德、圣王与凡庶的统一关系是必须回应的思想命题。先秦儒家通过不断地重构与新诠,重新弥合了“天与人”“圣与凡”之间的统一性,才算彻底完成了明德的普遍性转型。在转型过程中,《大学》更奠定了新的思想传统,在明德与性善论及相关命题之间,形成了清晰有序的内在理路。可以说,《大学》明德开启了先秦儒家的性善论传统,它们之间具有必然的统一关系。朱子以性德释明德,是对这一传统的深切体认与贯通诠解,邹晓东的观点是不可取的。

五、由君德到人德: 明德与《大学》的整体旨趣

《大学》奠定了明德的转型方向,在功夫中建立普遍性的内在依据,开启了思孟学派的性善论传统,在由君德走向人德的历史过程中,曾子迈出了重要的坚实一步。明德转型体现出内在的平等精神,这一精神承自孔子的平民教育,贯穿于《大学》全篇。以“亲民”为例,它是传统“亲亲之道”的拓展。“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,故封建亲戚,以蕃屏周”(《左传·僖公二十四年》) ,亲亲之道建立在血缘基础上,与“父子相隐”相似,是宗法社会中贵族化的政治伦理。由亲亲到亲民,对贵族的亲爱之情拓展到广大民众,阶级狭隘走向了政治关怀的普遍化,亦体现出《大学》的平等精神。

这一精神为我们理解《大学》的整体旨趣提供了重要启示。在学术史上,对《大学》性质的探讨分为两类: 其一,以《大学》为政治文本,记载先王政教传统。如郑玄《三礼目录》: “名曰《大学》者,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。”陈长方《帝学论》:“《礼记》《大学》一篇为帝王学问之宗。”真德秀《大学衍义序》: “为人君而不知《大学》,无以清出治之源。为人臣而不知大学,无以尽正君之法。……然后知此书所陈,实百圣传心之要典,而非孔氏之私言也。……《大学》一书,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也。”其二,以《大学》为道德文本,记载儒门修身法则。如《二程遗书》: “修身当学《大学》之序,《大学》,圣人之完书也。”胡宏《题大学》: “《大学》一书,孔氏之门,指学道之正路也。”朱熹《大学章句序》: “《大学》之书,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。”王夫之《四书笺解》: “大学一书,本以言学,凡所言者,皆立教之法,为学之方。”

这两种理解方式,体现出《大学》因历史转型而呈现出的不同特点。和明德转型一样,《大学》也是先秦儒家人文重建的产物。周代具有悠久的大学传统,早期明德是大学教育的精神内核。“西周大学是贵族成员集会、行礼、作乐、聚餐、习射的场所,因此,贵族子弟要学习成人的社会方式和必要的知识、技能,这里是最好的实习地方。当时贵族生活中必要的知识和技能,有所谓‘六艺’: 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”这一传统是《大学》的文化渊源,《大学》广泛引经,包含丰富的政教内容,都体现出贵族文化的鲜明烙印。在继承同时,《大学》前所未有地发展了传统,以明德的普遍性为核心,吸收周代大学塑造全面人格的教育格局以及治国、平天下的责任,建立起人伦修身的新体系——前人以《大学》为政治文本,是基于传统;以《大学》为道德文本,是立足新变。我们认为,《大学》的旨趣恰恰体现在温故而知新式的传统转型之中,曾子将先王的政教传统拓展为普遍性的人伦价值,将贵族的大学之教改造为平民的《大学》之道;在这一过程中,《大学》展现出建立普遍、追寻平等的人文精神,这一精神“百世而不易”,具有永恒的历史价值。

THE END
0.【国学讲堂】二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大学》是中国古代儒家典籍名篇之一,原是《礼记》中的一篇,成书于春秋时期。关于《大学》的作者,《礼记》并无说明,朱熹认为首章“经”是“孔子之言,而曾子述之”,“其传十章,则曾子之意,而门人记之”。朱熹认为《大学》大体为曾子思想,但此书可能为曾子后学所写定。 《大学》提出的“三纲领”(明明德、亲民、止于至善)和“八条目 jvzquC41yy}/onnrkct/ew47;387n‚r
1.《大学》《中庸》不同论《中庸》为子思所作,自司马迁以来皆有此说,还算文献有征,但《大学》则没有记载明确的作者。程颢不过只说其为“孔氏之遗书”(《大学章句》),而朱熹则断定《大学》与曾子有密切关系:“而此篇者,则因小学之成功,以著大学之明法……三千之徒,盖莫不闻其说。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,于是作为传义,以发其意。”(jvzq<84yyy4vpsx0eqs0|~nzkp~jcx}k1|omkjt142782?7;22612Ad359=7993jvor
2.儒家名言名句曾子说:“我每天多次检查自己——替别人办事没有尽心吗?同朋友交往不诚实吗?老师传授的学业没有复习吗?” 8、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.《论语·子路》 自己作风正派,不发命令政教也能顺利实行;自己的作风不正,即使三申五令,别人也不听从。 jvzquC41yy}/qq6220ipo8qk|jo07A9427:/j}rn
3.曾子传承儒家精髓从记载看,曾子是孔子入室弟子,不仅能同导师直接探讨,出来还能带后辈学生,怎么算都应该是重要弟子之一,可一查文献又好像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。曾子年纪比孔子小46岁,是孔门第三期,父亲是孔门第一期的曾皙(亦名曾点 )。他大约是鲁哀公六年(前489)孔子游历陈蔡楚卫时被父亲从家乡打发到夫子门下的,当时不过十六七jvzquC41yy}/onnrkct/ew46{z:3zs:
4.《大学》《中庸》与《易经》的关系都是讲因果关系,都是讲初心的的重要性,也就是说我们开始的那个初心动念就是决定未来发展的结果,所以《大学》强调格物至知诚意正心,这就是初德,就是人作为人的最基本要求,就是修身的来源,所以《大学》的理论来源于坤卦就更具体了。 那么子思作为孔子的孙子曾子的学生,又写了一篇论文就是《中庸》,那么中庸的理论依据是什么呢?我的结论还是《易经》jvzquC41yy}/lrfpuj{/exr1r1h85ng4:e646>
5.古本《大学》全文及意解《大学》是儒家经典之一,被誉为中国人的“圣经”,与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孟子》并称为四书,号称四书之首。 《大学》的作者曾子是孔子的学生,《中庸》的作者子思是曾子的学生,也是孔子的孙子,《孟子》的作者孟子是子思的学生,此为一脉相承。 《大学》的核心内容是三纲八目,强调教育的本质在于把小人提升为大人jvzq<84yyy4489iqe0ipo8hqpvkov8751381787416?93=56a3718=8;957/uqyon
6.43《大学》《中庸》如何打通邹谦之 (1491-1562) 在29岁的时候(1519年)到赣州去拜见阳明先生(47岁),本来是为其父亲求墓表的,但是和阳明先生论学,就解开了他心里面多年的一个疙瘩。你想他都探花的水平,他讲《大学》是曾子【(前505年-前435年),姒姓,曾氏,名参与其父曾点同师孔子】的作品, jvzquC41yy}/lrfpuj{/exr1r1lg39>h3h=66=
7.曾振宇|从“仁者安仁”到“仁以为己任”:儒家仁学从孔子到曾子牟宗三先生认为《大学》是“从诚意讲”慎独,《中庸》讲慎独是“从工夫上开主体”。不仅如此,牟宗三进而指出,在儒学史上,第一个讲“慎独”的思想家不是孔子而是曾子:“慎独这个观念孔子没讲,孟子也没讲。如果你要追溯这个观念的历史渊源,那当该追溯到谁呢?当该是曾子。”[73]在孔门弟子中,曾子是道德反省意识jvzq<84cee4h|~3gfw4dp8724551:961e7<97j6;6;721yfig0nuo
8.大学中庸全集:经世致用的修养绝学最新章节(春秋)曾子著南怀瑾《原本大学微言》: “曾子引用了《尚书》中三篇有关历史积累经验的三句话,是为了说明:怎样修学,才能达到‘诚意’‘毋自欺’的学养。 阅典笔记 本节向我们阐释了“明明德”的深意,就是从自知之明做起,修养自己美好的品德,将人与生俱来的美好光明的品质发扬光大,从而建立道德的和谐境界。我国的传统文化jvzquC41o0€icwl{wg4dqv4tgcjcqxp134?5:B5414
9.原是《小戴礼记》第四十二篇,相传为春秋战国时期曾子所作,实为《大学》是一篇论述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散文,原是《小戴礼记》第四十二篇,相传为春秋战国时期曾子所作,实为秦汉时儒家作品,是一部中国古代讨论教育理论的重要著作。经北宋程颢、程颐竭力尊崇,南宋朱熹又作《大学章句》,最终和《中庸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并称“四书”。宋、元以后,《大学》成为学校官定的教jvzquC41zwkrk~3eqo542<<236>:386;28<83>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