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愚死罪,窃以为圣躬虽未有过失,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也;朝政虽未有阙遗,而修攘之计不可以不早定也;利害休戚虽不可遍以疏举,然本原之地不可以不加意也……
是以古者圣帝明王之学,必将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,使事物之过乎前者,义理所存,纤微必照,了然乎心目之间,不容毫发之隐,则自然意诚心正,而所以应天下之务者,若数一二、辨黑白矣。苟惟不学,与学焉而不主乎此,则内外本末颠倒缪戾,虽有聪明睿智之资、孝友恭俭之德,而智不足以明善,识不足以穷理,终亦无补乎天下之治乱矣。然则人君之学与不学、所学之正与不正,在乎方寸之间,而天下国家之治不治,见乎彼者如此其大,所系岂浅浅哉!
这是朱子第一次向未曾谋面的皇上提建议,而其首先开陈的就是所谓“圣帝明王之学”,可以看出他对“学”尤其是对《大学》的推崇和看重。所谓“古者圣帝明王之学,必将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”的说法也直接出自《大学》,是朱子向宋孝宗表达的第一义。当其说到“圣帝明王之学”的入手与具体内容,又不过是“必将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,使事物之过乎前者,义理所存,纤微必照,了然乎心目之间,不容毫发之隐,则自然意诚心正,而所以应天下之务者,若数一二、辨黑白矣”。显然,无论是叙述还是论证,都属于《大学》中的内容。因而,这一“封事”就代表着朱子在宋孝宗面前的一个自我亮相,同时也代表着朱子的一种自我定位。
朱子在讲学中也不断地表彰《大学》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
人之为学,先读《大学》,次读《论语》。《大学》是个大坯模。《大学》譬如买田契,《论语》如田亩阔狭去处,逐段子耕将去。
亚夫问《大学》大意。曰:“《大学》是修身治人底规模。如人起屋相似,须先打个地盘。地盘既成,则可举而行之矣。”
《大学》是一个腔子,而今却要去填教实著。如他说格物,自家是去格物后,教填实著;如他说诚意,自家须是去诚意后,亦填教实著。
学问须以《大学》为先,次《论语》,次《孟子》,次《中庸》。《中庸》工夫密,规模大。
通过这些表述,我们可以理解为何朱子一定要将《大学》作为《四书章句集注》的开篇。在朱子看来,这不仅代表着“初学入德之门”——“以定其规模”,也代表着为学的基本规模及追求的最高指向。因而可以说,朱子最看重的儒家经典就是《大学》,直到临终,他还在修改《大学》的《诚意》章。(参见束景南:《朱熹年谱长编》)从这个角度看,《大学》就是朱子一生所精心解读并结合时代需要进行诠释的儒家经典。
实际上,王阳明早年完全是按照朱子学规定的为学路径走出来的,其早年不仅笃信朱子学,而且完全以朱子学之经典为经典、以朱子学之路径为路径。比如其21岁即“遍求考亭遗书读之”,也按照朱子所谓的“众物必有表里精粗,一草一木,皆涵至理”的教导进行格竹子实践,27岁又按照朱子“居敬持志,为读书之本,循序致精,为读书之法”的教导进行读书实践。阳明完全是依照朱子所诠释的《大学》进路展开对圣贤之学的探索,但这些探索最后得到了一个“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”的结论。于是,才有了其一生的辞章与佛老三次重大的“陷溺”。这些“陷溺”也是在圣贤之路走不通时退求其次的表现。直到“居夷处困”的龙场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”,才有了“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”的“龙场大悟”。(《年谱一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)
自此,不仅有了阳明对朱子学的放弃,也有了其对朱子学所依赖之儒家经典——今本《大学》的放弃。而这一放弃也开启了阳明对古本《大学》的回归及其为学路径的探索。
关于阳明复归古本《大学》的情形,其“及门莫有先之者”的大弟子徐爱有所描述,足以说明阳明当时的精神抉择。其载:
先生于《大学》“格物”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。爱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,参互错纵,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……爱因旧说汩没,始闻先生之教,实是骇愕不定,无入头处。其后闻之既久,渐知反身实践,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,舍是皆傍蹊小径、断港绝河矣!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,明善是诚身的工夫,穷理是尽性的工夫,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,博文是约礼的工夫,惟精是惟一的工夫:诸如此类,始皆落落难合,其后思之既久,不觉手舞足蹈。(《语录一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)
由于徐爱常被阳明以“颜回”视之,他对阳明的理解应当说是极为可信的;而徐爱又是从朱子学一路走来,所以他对阳明究竟如何背弃朱子学的描述也就显得极为真切。所谓“先生于《大学》‘格物’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”,正是就阳明以古本《大学》为归的情况而言的。至于“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,参互错纵,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”云云,正是徐爱对于阳明新的为学进路,从反复思索、叩问,直到最后完全信从的过程。至于“闻之既久,渐知反身实践,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”一说,则代表着徐爱对于阳明为学进路的真正认可与根本信从。
这一新的为学进路,是阳明一生都在摸索、斟酌,并且经过多年的反身实践后证明了的。所以,直到在南赣时期,即其“龙场大悟”的十年之后,阳明才刊刻了古本《大学》,并作序云:
《大学》之要,诚意而已矣。诚意之功,格物而已矣。诚意之极,止至善而已矣。止至善之则,致知而已矣。正心,复其体也。修身,著其用也。以言乎己,谓之明德;以言乎人,谓之亲民;以言乎天地之间,则备矣。是故至善也者,心之本体也……(《大学古本序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)
这一“序”,除了回归《大学》古本,对于《大学》之格致诚正、修齐治平的关系,也主要是通过宋明理学之体与用、本体与工夫的关系来论述说明的。但重要的是,他已经在“序”中表达“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”,这就明确地将其与朱子学的分歧归结到《大学》今古本的分歧上来了。
自此之后,随着阳明心学影响的不断扩大,回归古本《大学》也就成为学术界的一种主流思潮。但由于朱子学一直占据着官方正统地位,关于《大学》的今古本之争,实际上也就成为朱子学与阳明学之分歧在儒家经典依据上的表现。